萧。

随缘写点东西。

【燕蛇】飞光。(下)

(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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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日间,山麓的雪已完全化开,只清溪中还浮着些薄冰,潺湲流淌时便发出叮叮当当的细微妙音。
溪边的桃树业已苏醒,纷纷扬扬地开了两匝又三匝,绯色花瓣繁而饱满,惟恐误了花时,紧紧抱在枝头。
吐息依旧会化作白气。不过这寒气也命短,估摸着是去年冬岁遗下的最后一层。
桃树最高的枝儿微微颤动一阵,若眼力不好,怕便以为是春风作乱。
青年再以足尖点地时,手中冰裂瓷瓶中已如变戏法般多出几枝开得最盛的花儿,南珠般的露滴是清晨的赠礼。——早起的鸟儿总会得到回报。
有几只燕子结伴从他头顶掠过,却没有哪只再停在他的肩头。他不由昂首目送它们飞远,心中有些不易察觉的空落,又迅速被抹去。
远空湛蓝如洗,不时传来几声空谷长鸣。
终究是易得易失的东西,不过起于一时恻隐。除去灵蛇,失去什么他都不该在乎,也无甚用处。
他向天短促一叹,凝成一缕转瞬即逝的烟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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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燕叩门进屋时,却见灵蛇一反常态地坐直了身子,两手似乎还扯着个什么东西。那条被子松松地堆在他的腰侧,他正端得一副不悦神色,抬眼望来。
见飞燕进来,那团东西便高兴地放开嗓子,发出一种二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叫声。像铃儿在响。

‘尊上!’

灵蛇正二指压着那鸟儿的身子,另一只手巧妙地挑起它的翅膀,看上去岌岌可危。若要折断,便在一念之间。
然而偶然听得飞燕惊呼,灵蛇手下一松,那鸟儿便趁机挣脱开来,如羽箭离弦般扑到了熟悉的肩头。伸了橘黄的喙去啄啄飞燕的脸颊。
灵蛇的脸色又沉下几分。虽容貌俊逸,但作为一方武林豪侠,板起面孔时,自有其威严肃穆。
飞燕则惊觉偏首,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。
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它还会回来,因而心中复杂。胸口里像有东西在撞,砰砰砰地很急,他嗫嚅半晌,终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。
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。因为他敏锐的神经告诉他,灵蛇还未消气。
好在灵蛇素来豪爽,并非是逮着小事不放之人。飞燕猜想,他此般无非是为践前时之言。而此时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轻巧地打个岔过。
这是飞燕多年的经验之谈,也是他所擅长的。
他当机立断,如无事发生般抬手一摆示意小东西噤声——让他庆幸的是它还记得他们之间训练过的手势。
飞燕上前几步,将花瓶搁在灵蛇腕侧的桌上以便他观赏,其中还有一枝旁逸斜出,正好碰着灵蛇的发梢,将几滴晶莹抖在上面。
绯红欲滴的花瓣还裹挟着初春微风的新鲜气息,这是无人能视若无睹的上品。
果不其然,湿软透骨的花香似金兽吐烟,缓缓地催柔,催散了眉间肃杀。
灵蛇偏首轻嗅,神似乎也随之游移了去。紧蹙的眉心微动,终究还是逐渐舒开。他瞥眼去看那燕子,报以不快地低低一哼。
这便是他的尊上情绪稍稍转晴的表现了。
飞燕瞧着灵蛇眯起眼,修长的指节在花枝间拨弄,将悬着的一口气悠悠地吐出。然而他再将视线下移,却冷不防发现了桌上躺着的一小枝桃花。
那上头的晨露早被炙干,显然不是他携回来的,那么……

‘尊上,这花是……?’

‘嗯?哦,这个,它刚才带回来的。’

灵蛇唇角动了动,似笑非笑地用眼朝飞燕肩头抬上一抬。
飞燕又是一怔,不过这一怔使他的眉心也蹙了起来。脑中渐渐拼合出那燕儿叼着花枝献殷勤的模样,又有一阵不快不可抑制地翻涌而上。他抿抿唇,甚至为自己方才的阻拦感着些后悔了。
好啊,无声无息消失许久,甫一回来也不忘同他争活计,更何况还比他快上一步。他暗自忿忿然,却又无话可说,只得悄然换上平日里待外人那般冷若寒冰的眼神,警示性地瞪去。

‘那,尊上,属下先行告退。’

灵蛇似漫不经心地颔首一觑,注视着门扉将青年的身形掩去。
他听见银梭碰击木门的脆响,甚至从神色变化遗留的蛛丝马迹中听见了一场无声的心战。
那双眼从不会在他面前行欺,至少它们比主人要直白得多。
灵蛇二指拈下一朵开得最盛的桃花,看着因力道过大而碰下的残瓣,一阵大笑。


————
飞燕带着肩头的麻烦在院内停步。他总算是忍无可忍地将燕子抓在手里,举在眼前强迫它与自己对视。柔软的触感很好,但这此时并不能使他的心情重新愉悦。
小燕子一如既往地眨眨眼,丝毫不明白大燕子为何事烦恼。

‘听着,你若执意要如此献殷勤,我可……!’

话音未落,几声不合时宜的燕鸣打断了下文,转而在头顶盘旋。他昂首,便瞧见了另一只生灵。
一样的黑衣白腹。
他手中的燕儿闻声忙开口相和。方才还满面懊恼的青年亦有些须怔愣,稍一撤力,两只燕子便一齐落在他手臂,紧紧地挤在一起。
这昆仑山巅少有鸟雀,山庄内更甚。飞燕狐疑地打量着它们,片刻顿悟。即便是他这般的未经人情,也可猜个八九不离十。

‘你……下山就为了这个?’

飞燕感到一阵自心底而发的无奈,仿佛他刚才的不满情绪显得更加没有必要。燕儿拱拱身侧的伴侣,瞅着他叫唤几声。

‘你们难不成还要回来住下?不行,想也别想。一只就已经够烦的,灵蛇尊上……’

然而燕儿们是断然听不懂他的话。惟吱喳唱个不止,并无半分离去的念头。
又是一阵哑口无言。飞燕被自己噎了一遭,不得不放弃口舌之吓,转而思考起其他处理方法。
这样吵的生灵不适合灵蛇山庄。是带去山下放飞?抑或带去镇子中——那是个好去处。他常看见孩童手持小鼓作着戏玩,且奔走且唱着‘檐下双飞燕,引至画堂前……’。想必镇中平民该是喜爱燕子的。

‘本尊如何?’

男音低沉如在耳畔。虽称不上高声,但在此刻飞燕听来,却不吝于惊雷乍响。那语调略微携了戏谑,打破了山下市镇图景,将他一个震悚扯回当下。

‘尊上!…有何吩咐?’

‘自然是有。’

灵蛇已悄无声息来到他身后三步以内。他依旧裹那厚实裘衣抄手而立,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端笑意攀在他眼角眉梢。看得飞燕心中一颤。
他不知道灵蛇是何时至此,又将他话听了多少去。无论如何都是失态,他不敢瞧灵蛇的笑,耳尖又臊得一片绯红。

‘不过本尊还未发话,你倒替本尊做起主来了。’

‘属下不敢!只是这……’

灵蛇虽说这话,却也无半分怪罪意味,倒似调侃。冬日里沾染的慵散还未尽散,丝丝缕缕在他身上交织。他抬手一摆,悠悠止了飞燕话语。

‘本尊说什么,你听着就是。’

‘是。’

‘在庄中给这些小东西寻个地方安置。’

‘……什?’

飞燕端着的手臂震了一下,两只燕子便盘旋而起,又双双执著地落在他发顶。他有些局促地抬手,拨掉也不是,不拨也不是。

‘这是它应得的赏赐,本尊向来赏罚分明。’

灵蛇兀自吹落了指间花瓣,神情难得愉悦,意有所指。

‘……是,属下这就去办。’

略略震惊后飞燕便也只得接受了安排,毕竟灵蛇向来随心所欲,若这些活物能讨他欢心,也是极为难得。

‘且慢。’

‘尊上还有何吩咐?’

飞燕立即收住轻功之势,带着身上一对燕子一齐回过身来。

‘既然要赏,索性一并赏了。你有甚么想要的,都借此说了。’

‘都是飞燕分内之事,并无所求。’

应答得愈是不假思索,悔来得自然也就愈快。饶是明了所谓赏赐不过是将这燕儿留下的机由,然而当真落在自己身上,却无端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念头来。他只得将遗憾藏得妥帖,又颔首掩了躲闪目光。
无灵蛇无以谈他飞燕今日,他只献一片赤诚便夙愿已了,若再有所奢求,便是招惹自己唾弃,大逆不道。

‘不行。’

闻言他更是紧盯着地面不敢抬头,也不知道灵蛇是否又将他心思看了个透彻。只知道灵蛇吐出的每一字句都似雷霆,移来的每一步都踩在他心上。
他隐隐约约觉出些不对劲,对于灵蛇下一步行事的胡乱揣测使他感到仿佛有事要发生。

‘本尊一向言出必行。既然你说不出什么,那本尊就看着给了。’

‘尊……’

他感到二指擒住了下颏,一贯的不容置疑。
极大的力道,足以看出那人功底之深,以至于直直撬开了他紧抿作一线的唇齿。
接着,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覆了上来,淡淡药香,薄如刀锋,却柔软温润。
燕儿惊叫着飞起,他却听得模糊。
似乎是一场掠夺,依灵蛇之言,宛如疾风狂澜。无论是身体抑或精神,这个吻是禁果初尝,然而即刻便落地生根,以难以想象的生命力追逐覆压了方圆百里。
几乎是单方面的攻城,飞燕像是初临战场的兵卒,只余了堪堪回应。他的脑后扣着一只使惯了毒的手,是隐存的威胁,不容临阵脱逃。
他自然是笨拙生疏的,但对于某些情形看来,却也恰到好处。

直道是夙梦成真,痴也七分。

他不敢睁眼,生怕是个春日迷梦。

直到可以流畅地吐纳气息,耳畔又闻熟悉音声,他的三魂七魄才似有归位迹象。

‘此处纰漏甚大,是本尊疏忽了。’

滋味不赖。灵蛇想。
灵蛇嗤笑时颇像蛇吐着信子,常迤着冗长的余音,使人捉摸不透其中含义。又兼燕儿尚未飞远,喳喳声不绝于耳,此时倒别有一种喜气。

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些,甚么‘双飞燕’,‘画堂前’?

‘尊上!’

他双手悬空搁着,直到灵蛇放开他,也不知该放在哪里。他的口微微张着,却不知说什么好,或是从何说起。
飞燕素来皮薄,平日里害臊只红耳尖,此时却似灌了一斛女儿红般面色激动,绯云散了满颊。竟是难得的懵懂少年意气。

‘愣着做甚,还不着手去办。’

灵蛇岂会不知他想要什么,他要得是什么。飞燕的眼睛从来不会骗他。
他无所顾忌地将青年打量了一遍又一遍,也不管他多窘迫复杂,他只觉好笑,还有些久违的得逞般快意。

‘办好后速回,百年有余,是时候授你些武功之外的……呃’

灵蛇忽地止了话头,似乎又一时组织不上语言,便取而代之地以指腹擦过唇瓣,抹下一道浅浅水痕。

这时候要是再不懂,真可以去练武到天明了。

‘是!’

他总算勉力抬眼,正撞进一池微光熠熠的深碧。
奇也怪哉,二人对视间,仿佛已说尽千言万语。
灵蛇眯起眼,朝他点一点头。

飞燕心中的颤抖有些散到了身上,他的头还有些晕眩。
或许他从一开始便被灵蛇下了毒罢,那是只有灵蛇自己才能解的毒。
他立在原地,尽量稳住有些摇晃的身躯,痴痴地瞧着灵蛇的背影行远,直到望不见了,方才怔怔抬手,碰了碰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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柔软的干草编了又编。编织鸟巢切忌分心,所以飞燕拆拆补补,好几来回。
青年的旖旎心思远不止那些,促使他将灵蛇的话品了又品,燕儿的吵闹也不能扰他一丝。
那是否意味着更多?譬如吻,拥抱,一些有的无的。
是心思总算得了回应,抑或总算有勇以直面?还是,从未藏着掖着过。

罢了罢了,来日方长。

待他回过神来,已是兀自吃吃笑了。他只得向自己暗道句混账,勉强敛容甩甩脑袋,马尾摇晃。

其实归根结底,不过情之一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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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燕盘膝坐于庄中红檐下,黑袍在他身后铺开。他抱臂昂首瞧着一对燕侣在他费尽时间编织而成的新居中飞进飞出,鸣唱不已。恁得团圆美满光景。
但已无心细赏。如今他心里想得是方才置上的泥团何时才得凝固,好让他速去复命。
这次,他意外地再也感不到哪怕一丝酸涩。
这次,他只朝着它们俩投以不屑又心情很好地哼笑。

半刻钟,又半刻钟。
灵蛇在做什么呢?许是看书罢,一定还搭着那条鸦青衾被。如今回暖了,也该替下来。
他无意识地眨了眨黑纱后的赤瞳,在今天里第二次支颔神游起来。

飞光易逝,不过这个春日于自己而言,怕是要无限地延长了。

他恍恍惚惚地想,耳畔又有些热了。

————
END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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